【那些年我跟過的老闆(16) - 假面君子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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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像《哈利波特》有佛地魔、《復仇者聯盟-無限之戰》有薩諾斯一樣,英雄故事裏總得有個有個大反派,三番兩次把主人翁折磨地死去活來。

沒有這些大反派,就無法鋪陳曲折離奇的故事、無法彰顯正派人物的正直與無辜、更無法突出主角的「英雄歷程」。

那家百年老店的故事裡最有資格當「帶頭大哥」的大反派,就是亞太區主席。

亞太區主席像「獅子王」一樣,對於每個有機會挑戰他領導地位的部屬(特別是亞洲區主要產品線的負責人)特別有戒心,有機會就「先除之而後快」,白雪公主李察吉爾佐治桑都是受害者。
在非洲,成群結隊的獅子當中只有一個獅子王。獅子王為了保障自己的地位,會趕走族群裡的剛成年的年輕公獅子,不讓他們有機會厚植實力、挑戰自己的地位。

但叫他「獅子王」只形容了他對付潛在挑戰者的狠勁,不足以描述他在辦公室政治的佈局與鬥爭技巧。

我覺得叫他「岳不群」更為恰當。

第一次看《笑傲江湖》這本小說的時候我就在想,如果生在現代,岳不群會長什麼樣子;真實人生是不是有這樣的偽君子 — — 在數年之間性情轉變,從大好人變成大壞人。

沒想到,就真的被我碰上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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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一個青衫書生踱了出來」

金庸迷一定都知道,「君子劍岳不群」是這樣出場的:

「一個青衫書生踱了出來,輕袍緩帶,右手搖著摺扇,神情瀟灑」。

第一次跟岳不群接觸那天是在上海,他剛剛履新不到一個禮拜,從香港飛到上海代表公司主持一個重要客戶的晚宴。

晚宴開始30分鐘前,我站在宴會廳門口等著把「談話重點」交給他,跟他簡報當天晚上的重點客戶。離約好的時間超過了5分鐘,還不見人影,我開始著急、不知道他是不是班機誤點了。

這時走廊一個大約50多歲、戴眼鏡、高高瘦瘦、穿著合身西裝、書卷氣十足的老外,施施然走了過來。這個人完全沒有一般銀行大佬那種唯我獨尊的氣場,我以為他是某個提早到場的大學教授,沒想到,他就是我們新任的亞太區主席。




剛跟岳不群共事的前兩年,他總是彬彬有禮,隨便幫他做一件小事,他就會真心實意地跟你說謝謝、或寫一封感謝信(而且還會副本抄送你的直屬老闆)。那時我們都覺得有這種不擺架子的大老闆,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。

他雖然在公司前後工作了將近30年,但卻是第一次外派亞洲,對這裡的語言、文化都不熟悉,初來乍到,對大家都很客氣。

可能因為他以前負責公司的「投資人關係」部門,對公司的業務報表和財務數字特別有興趣,他的桌子上總是一疊疊的資料,讓人誤以為進了「研究部門」的主管辦公室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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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地利根德閣」酒會

岳不群跟我們關係最融洽的時候,在他家裡為即將調任回紐約的史密夫(亞太區COO)辦了個告別趴。

事前岳不群的秘書跟我們RSVP確認了幾次。 到達他位於中半山「地利根德閣」三座的豪宅,大廳的印度裔警衛拿出名單跟我們對照身分證件之後,才讓我們進電梯。一進門,穿著雪白制服的外燴服務生端著亮閃閃的銀盤,一杯杯冒著小氣泡的Moët & Chandon 已經在門口等著跟我們打招呼。

他為我們介紹了他溫柔婉約(氣質也有些像《笑傲江湖》小說裡岳不群夫人「寧中則」)的太太、還有他們的女兒 — — 兩個明艷動人的金髮美女。

我們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一邊吃著精緻的點心、一邊欣賞電影銀幕般開闊的香港島夜景、一邊聽他說起雨後在維多利亞港出現的相連雙重彩虹。

那是個真實卻又讓人覺得虛幻的場景。位高權重但不擺架子的老闆、百聞不如一見的中半山豪宅、還有高階主管招待客人的排場,讓我們這些中產上班族長了不少見識。

當然,那時「岳不群」這三個字,是壓根兒都不會跟他連在一起的。




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,他的個性開始有了轉變。

不確定究竟是香港(以及亞洲各大城市)對白種人的優越禮遇讓他飄飄然起來;還是身為亞太區主席的大權在握讓他開始腐化。他的脾氣開始變得急躁起來,跟我們說話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客氣。開會的時候他的眼睛開始飄來飄去,有幾次明顯地閉上了眼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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亞太區主席向來是3年一屆,在他第一個任期屆滿前半年,公司裡已經開始傳出可能的繼任人選,有人說是哈佛大學(和哥倫比亞商學院)的高材生白雪公主、有人說是能說會道又一表人才的大野狼,也有人說岳不群不想離開香港,正在爭取續任3年。

這其中白雪公主的呼聲最高,不只因為她在亞洲區金融業有多年的深厚的人脈與經驗,同時她的業績能力也很強。

精心算計的升遷機會

在那個當口白雪公主被要求設立一個全新的業務部門。人事部門大張旗鼓地在亞洲各國張貼對內外的招聘廣告,花了半年時間建立了白雪公主的新團隊,加入的都是各地分公司轉調最頂尖的業務高手。

但不到6個月公司決定裁撤白雪公主新成立的部門,之前調任的同事全部歸建原單位,唯一受影響的就只有她一個人。

白雪公主離開之後過了幾個月,跟她敘舊講起這個曇花一現的職務調動,分析來龍去脈之後,可以肯定整件事都是岳不群主導的。當初她並不想接這個新職務,但岳不群不斷向她遊說:


  • 這個職務將是她未來接任更高職位的踏腳石;
  • 亞洲區是公司實驗這種新業務組織的試驗場,而她是所有部門主管當中唯一有條件和經歷來帶領這個團隊的;
  • 就算她離開她原來的組織,她在舊部門的影響力還在;


新部門被裁撤後,岳不群解釋他無力回天,很遺憾新部門只維持了不到半年就。(但這不大合乎公司的常態,一般組織變動至少會維持上個1~2年。)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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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眾星拱月」的鋪排

白雪公主離開之後,岳不群開始進行一系列的組織調整,很明顯「眾星拱月」的策略:


他找的新任一線主管都是性格溫和、年紀少他一大截、經驗與業務能力平庸,對他的職務絕對不會有威脅性的「逍遙派」,全是內部升遷。

例如逍遙師太小李子就是岳不群親手挑選的。

白雪公主的接任人選也如出一轍,是個篤奉「三不政策」 — — 不開會、不問業績、不管利潤——的美國人,比岳不群年輕10多歲,從來不違抗他的指令。

一系列新主管上任之後,總公司宣布,岳不群會在亞洲再待3年。證明他這個「眾星拱月」策略完全成功:


新任一級主管都是新人,總得有個大人留守,還有誰比岳不群更適合帶領這個新政府呢?


《紙牌屋》的忠實影迷

From IMDB.com

有一次跟岳不群聊天,談到國泰航空機上娛樂系統的最新節目。他喜孜孜地說,他上星期總算在從紐約回港的飛機上把《紙牌屋(House of Cards)》的第一季和第二季劇集都看完了。

說到Kevin Spacey 跟Robin Wright 這兩個人演活了戲裏Frank Underwood 這對夫妻檔不帶情緒、不帶罪惡感地佈局害人,而達到自己的目的,他的眼睛都亮了,“So manipulating!”他這樣說。

想起來,他似乎有意無意間模仿Frank Underwood手法來處理公司的人事佈局。

設局讓白雪公主成立新部門是個例子。

還有,Robin Wright 叫幕僚長把公司的人都給裁了,然後自己再請這個幕僚長走路的「借刀殺人」手法,也讓我覺得挺熟悉的:


梅杜莎把我給砍了,過不到兩個月,岳不群把梅杜莎也給砍了。

如果是我,我大概會選擇「一次到位」的組織調整方式,請HR一次來個大掃除,省得麻煩。

他這種分批裁員的方式雖然費時費力,但至少表面上他不是劊子手,被人唾棄的機會與頻率相對較低。(也的確,梅杜莎就讓我氣到現在還block 她的LinkedIN帳戶,但我可沒有 block 岳不群的LinkedIn。)




「散水酒」閒話家常

我離職的前三天,岳不群和逍遙師太邀請我到公司樓下的酒吧喝「散水酒」(farewell drink),他買單。

40分鐘當中,岳不群花了15分鐘講他如何從朋友家裡挖角了一個會煮飯、又會燙衣服的家務助理,「在香港啊,兩樣都會做的太少了!」岳不群顯得很得意。然後逍遙師太用另外15分鐘的時間講解她兒子sleep-coaching的進度,「夜深人靜聽著兒子的哭聲,還得忍著不去抱他,實在太慘了!」逍遙師太的眼裏似乎泛著淚光。

我坐在他們對面,心裡想「放完三個月花園假之後我就得自己單飛了,你們不會比我慘吧!」臉上努力帶著外交式的微笑。這時岳不群開口了:

「妳打算以後做什麼呢?」

「我沒試過自己當老闆,打算自己開市場顧問公司。」

「很好啊!我覺得妳很有創業家的精神,一定OK的!」

喝完那杯「散水酒」氣得我那天晚上睡不著覺:我等著聽他說上一兩句「很遺憾」之類的話,精神補償一下——他沒吭半句! 😡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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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過境遷之後,情緒慢慢消失,我對岳不群的憤怒也逐漸消失了。

首先,組織變動是正常的事,我有什麼好抱怨的呢?不管誰坐岳不群的位子,一定會做一樣的決定。如果要生氣的話,被他將了一軍的白雪公主才是最有資格生氣的人。

再者,要不是他當初推我一把,我一定還在原來的舒適圈裡過著漫無目的的生活。自己創業的那兩年學了很多新的事物,點滴在心頭,我從來沒有那麼真實地活著。(而如果不是在創業期間發現自己其實對追求金錢缺乏熱情,我也不會決定搬到火山腳下的小鎮,重新尋找生命的意義。)


「北京樓」不期而遇

大約一年後,有一天下午我跟我的好友北京的珍妮花說,如果有機會碰上岳不群,我一定要跟他說聲謝謝,謝謝他把我推出舒適圈。

說巧不巧,當天晚上,我跟朋友在金鐘太古廣場的《北京樓》吃飯,居然看見岳不群跟他的朋友站在餐題的玻璃窗前面等位子。我搖手跟他打招呼,他微笑回應,走進餐廳跟我聊天。

奇怪的是,看到他的感覺一點也不像見到仇人,倒像見到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友(雖然離我們喝「散水酒」也只有一年),我開開心心地跟他擁抱、打招呼,給了他我的新名片;跟他說,他曾經說過覺得我很適合創業,我也真的自己開公司了,要跟他說聲謝謝。

那是個溫暖的邂逅,覺得自己畫了個好看的句號。

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岳不群。

過沒幾個月,聽說岳不群被「升上神台」回到美國當了個不管事的副主席;又過了一陣子,聽說他退休、離開公司了。


尾聲

我猜想我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會見到他了。


離開那家百年老店 3年後的現在,我才明白,生命中的每一個經驗,不管是好是壞,都有它獨特的學習價值。

岳不群以極為高明的算計進行政治鬥爭,戰場涵蓋太平洋兩岸的好幾個辦公室;人性的脆弱與貪婪在這些活動當中展露無遺。

如果不是他,我不會有機會目睹這種高階的政治活動。從某一個角度來說,他是一個人生導師,只是他選擇了「親身下海」的方式來做教學示範。

我仍然相信,那個為了延續自己在亞洲的任期,執行一系列《紙牌屋》式操控手段的大反派,只是短暫身陷中年危機的他。剛剛到任香港時,那個文質彬彬、謙沖有禮的人才是真正的他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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