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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,除了少數幾個較難相處的老闆(例如 「血腥瑪麗」)以外,在外商工作的那幾年,我遇上了很多亦師亦友的好同事,其中一個就是佐治桑 - 他那時是我工作那家銀行的日本區負責人。
佐治桑是東京帝大畢業的高材生,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在日本金融業打滾了將近30年,剛剛被我們那家百年老店挖角來坐鎮日本市場。
佐治桑比一般老外稍微矮了一些,但在日本男士當中算是高大的。他有渡邊謙的男子氣概、卻沒有渡邊謙的滄桑;而且說話幽默風趣、以前外派駐過紐約好幾年,英日文俱佳,迷倒不少女同事。
有次在好奇之下,我非正式訪問了幾位東京辦公室的女同事,問她們如果要她們選一位男同事共進晚餐,他們會選誰,沒想到一面倒的答案居然就是中年男士佐治桑,因為他「談吐得宜、又風度翩翩」。
他的粉絲不僅是日本女生,還包括金髮碧眼的洋妞。有個跟我一起做專案的美國女生見過佐治桑幾次之後,問我「妳覺不覺得佐治桑長得很英俊?」說的時候臉都紅了。
當然這些「桃花」並沒有對佐治桑帶來任何困擾,因為他早就被訂走了。佐治太太正是大家所說「娶妻當娶日本太太」的那種典型 (至少,在我們看得到的場合是這樣)。
東京辦公室 門庭若市
熟悉日本人工作習慣的人都知道,日本人做事一板一眼,每件事都得一清二楚地寫下來,而且鉅細靡遺。這也是東京辦公室的同事經常加班的原因。
每一個大佬都有一份量身訂做的行程計劃書,厚厚的一疊動輒超過50頁。從飛機降落成田機場開始,每一天的行程包括客戶開會、餐敘、內部活動、市區觀光的時間地點,乃至於客戶公司的業務往來狀況、客戶的個人照片及學經歷、晚宴座次表、談話重點等等,都鉅細靡遺地放在這本「東京求生指南」裡面。
「觀光團」走了之後,一回頭就跟佐治桑追問銷售目標,完全不記得東京辦公室花很多時間安排個別的參訪行程、還有那本讓大老們放一百個心的「東京求生指南」。
佐治桑只好比以前更早上班、更晚下班,想辦法達成老闆的要求;他的白頭髮也更多了。
問他為什麼不乾脆叫老外沒事少跑東京、或者告訴他們必須「5人成團」、或者就直說這些參訪行程根本對業績沒有什麼幫助,他嘆口氣說:
「當第一隻蒼蠅來的時候,你會趕走它;第二隻你也會趕走它;可是蒼蠅一隻又一隻飛來的時候,你就痲痹了,也懶得趕了。」
我不確定他口中的蒼蠅到底是指那些老愛找藉口去東京的高官,還是紐約總部那些不合國情的要求,或者兩者皆有。不管他意有所指的是什麼,都恰當極了。
文化差異 非戰之罪
儘管如此,佐治桑還是每年都達成了公司的業績目標,大佬們對他還算滿意,除了兩件事之外:第一,每一年的「員工滿意度調查」,日本總是墊後,而且是12個亞洲國家裡面的最後一名。
第二,美籍大佬嫌跟佐治桑打交道缺乏同聲同氣的快感,始終英語不是佐治桑的母語。
這兩件事其實都是非戰之罪。
日本人向來含蓄,1~5的量表當中(1為最不滿意,5為最滿意),就算他們很滿意,頂多會填3;不像美國人,少許滿意就會填成4。東京辦公室的員工滿意度調查總分接近3.5,就日本人的標準來說已經算很高了;但紐約的人事部老總卻很不高興,覺得這代表佐治桑的管理有問題,日本的員工士氣極為低落。
至於語言這件事則跟企業國際化的經驗與成熟度有關。
我們那家百年老店雖然號稱在亞洲有將近100年歷史,但他們的國際化經驗僅止於調派美國人到亞洲工作,佐治桑是他們在日本開業40多年來請的第一個日籍經理人。
在紐約總部及香港辦公室的美籍大佬多年來習慣跟外派亞洲、不會說亞洲語言、也不是很懂亞洲文化的美籍經理人打交道;儘管能力差強人意,但語言溝通沒有障礙,最起碼撒謊的時候可以臉不紅氣不喘。
但碰到佐治桑就行不通了,這個做事一板一眼的日本人不喜歡撒謊、也不喜歡執行一些美國人覺得很優、日本人覺得莫名其妙的公司政策。
例如,叫日本同事在喜氣洋洋的聖誕節,派灰黑色的聖誕卡,說這是公司的品牌顏色、全球都應該採用。佐治桑當然不同意,但照理說我負責亞洲區的行銷企劃,應該跟從紐約的指示,要求東京辦公室採用這個觸霉頭的設計。
後來我跟紐約總部使了個「拖」字訣,說老收不到日本的聖誕卡的訂單數量,過了印製的日期,聖誕卡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。
還有其他類似的文化差異事件,我跟佐治桑都站在同一陣線上,有共同的革命情感,也因此成了好友。
「升上神台」
美籍大佬們覺得佐治桑挾他在日本辦公室的高人氣,故意跟他們唱反調,於是以組織改組為名,空降了一個沒有銀行業務經驗、在其他東京外商公司做過幾年事的美國人,作新的日本區負責人。佐治桑則被「升上神台」,美其名是公司的策略顧問,其實是就是保姆 - 他得跟著新來的老闆參加所有的會議 (電話會議、客戶拜訪、餐會等等,剛開始的幾個月幾乎是如影隨形)。因為這個新來的日本區負責人除了會讓美國大佬高興之外,對業務一竅不通、也無法跟客戶溝通。
佐治桑轉成顧問之後幾個月,我才有機會到東京辦公室找他。他還是那個風度翩翩的渡邊謙,不過已經沒有以前那麼閃亮了。
東京的一堂哲學課
因為他的顧問合約只有9個月,我請他吃午餐,算是提前跟他餞別;因為我自己的部門也開始改組,已經有風雨欲來的氛圍。沒想到,那次的午餐成了一堂讓我終身受益的哲學課。
我問他週末去了哪裡消遣,他說去了東京灣游泳。
「你參加了海泳比賽嗎?」
「不是,我去釣魚?」
「釣魚不是應該在船上嗎?」
「我跟朋友搭船去東京灣釣魚,把魚拉上來的時候重心不穩,掉到了水裡。我穿著衣服游了半小時才回到船上。」
「天啊,你沒有想過要立刻回到船上嗎?」
「沒有啊,反正我的衣服都溼了,回到船上也沒有用。反正我沒有在東京灣游過泳,不如享受一下在這裏游泳的感覺也好!」
從在東京灣游泳,我們聊到了他可以遠眺東京灣、位於56層高的住家,還有東京的強震預報。問他怕不怕地震,佐治桑微笑說,死亡沒什麼好怕的:
「只要把每一天都過好,這輩子就過得好,什麼時候結束生命都不要緊!」
何其豁達的人生觀!
尾聲
佐治桑跟我們公司的顧問合約結束後,加入了另一家日本銀行,成為他們的海外事業拓展顧問,負責拓展緬甸、柬埔寨、印尼的事業。三年前,他開始學薩克斯風、週末就騎腳踏車和釣魚。聖誕節的時候他寄來一張「含飴弄孫」的照片,他2歲的孫子有跟他極為類似的五官,坐在地板上專注地玩小火車,他在沙發上看著孫子眼睛都是微笑,跟他說「釣魚vs.游泳」故事時的神情一模一樣。
搬到黎牙實比沒多久,我給他發了電郵,告訴他我已經從都市人變成鄉下人、從職業婦女變成家庭主婦、從穿高跟鞋變成穿拖鞋。他回信告訴我要有耐心:
“Don't get bored. You have plenty of time!"
是啊,有大把時間旅行、探望朋友。
我跟老爺計畫等黎牙實比的房子整修好之後,去一趟東京,聽佐治桑吹薩克斯風,順便跟他的孫子聊聊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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